「要是养我这么丢脸的话，当初我生下来就把我弄死算了啊！」我冲着洗衣池边上的母亲吼道。
这是小佳新书开篇的第一句话，也是他在脑海里幻想千百次的场景，但在现实生活中，他却从未说出口过。最后，他把这句话写进了书里。
「其实很多人在小时候都是这样想的，只是我想得更多一点」，小佳说。
小佳，本名张佳鑫，福建漳州人，现 30 岁，是一名脱口秀演员。出生时，他因大脑缺氧造成了神经系统疾病，肢体出现一些残疾：说话至今不伶俐，依然只习惯用左手敲击键盘，走路不能走直线。
他笑称自己「比大家多走了十几年的弯路」。
正在台上讲脱口秀的小佳
图片来源：� �
根据中国残联发布的数据，截至 2010 年末，我国残疾人总数为 8502 万人；各类残疾人的人数分别为：视力残疾 1263 万人，听力残疾 2054 万人，语言残疾 130 万人，肢体残疾 2472 万人，智力残疾 568 万人，精神残疾 629 万人，多重残疾 1368 万人。 [ 1 ]
残疾人口数在总人口中占比并不小，但我们在生活中却鲜少看到残疾人的身影。或许，比起身体上的残疾，病耻感和社会偏见是更难逾越的难关。
小佳的故事，或许正是这一群体中典型却又不那么典型的代表。
人生上半场：被笑话的人生
别的小孩一岁就开始咿咿呀呀讲话时，小佳到了三岁，嘴巴还是很「严」。
亲戚们都说这孩子应该是个哑巴，但小佳的母亲不信邪，跑去新华书店买了两本《唐诗三百首》，一边念一边让小佳摸着她的喉咙，感受发音。就这样念了几个月后，小佳才发出了人生中第一句话：妈妈。
话会说了，走路的问题却显现出来了，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。母亲赶紧带着小佳去卫生所看病，医生说，「坏了，是鸭母蹄（扁平足），这种是先天的，没药救。」
消息一出，三姑六婆轮番登门劝说母亲，从「长大后不会中用」说到「以后没办法给你们养老」，还有人建议「给小佳上残疾证，这样就具备生二胎的资格」……这些碎语闲言看似无意，但每一句却都在对小佳的人生做审判：你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。恰巧，一个女婴被遗弃在公厕门口，小佳的父亲不管不顾就是要抱回家，母亲劝说不过最后以离婚相要挟才作罢。
小佳在线下开放麦讲童年故事
图片来源：视频截图
上学以后，小佳没少因身体有残疾而被人取笑，常常成为校园霸凌的对象。从有记忆开始，他就被周围人取过各式各样的外号：小 kui（闽南话，同瘸）、瘸子、残疾人，甚至有时父亲生起气来都骂过他残废。
有一次，高中班主任在教 disabled 这个单词时，领着全班同学念了三遍，「disabled、disabled、disabled」，接着他目光转向小佳说，「我们班上的小佳就是 disabled」。
溜到嘴边的英文突然间就说不出口了，小佳愣在了原地。他缺席了第二节课，跑到操场大哭了一场。第二天，班主任约小佳到办公室面谈，小佳以为老师要道歉，但没想到是又在伤口上撒盐——
「你身体有缺陷这件事，纸是包不住火的。」
网友搜集的小佳在新书上的签名。因手部功能受损，小佳至今写字仍旧不流畅。
取外号已经是小佳遭受过最轻的待遇了，很多时候，拳脚落在他身上，手捏一下，脚踹一下，甚至一个巴掌狠狠扇过来。
有一次，小佳实在是被踹得恼怒，于是回踹了对方一脚，结果却被对方拖到一个放杂物的角落里揍到喘不上气。强烈的疼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涌来，他知道，他揍不过对方。所以，他学乖了，没有再还手，而是乖乖等到对方揍到「没劲」。
外界的审视让小佳变得敏感而沉默。他害怕理发，每次坐在椅子上时，身体总是不自觉地扭来扭去。他喜欢冬天，厚厚大大的棉衣、棉鞋，将他的四肢遮盖得严严实实。他每天都对着乌龟自言自语，因为乌龟不会审视他、教育他、取笑他。
小佳说长大后仍旧很 i 人（内向）
好在，生命的力量是没那么容易被浇灭的，尤其当一颗种子想要发芽时，一点点阳光雨露就足够。
刚上初中时，小佳原以为自己会被霸凌得更惨，没想到却被初中班主任提名为班长候选人，并对全班同学说，「我希望大家以后可以和他交朋友，如果有人欺负他，我们班的人都要保护他」，于是在初中伊始，小佳就拥有了朋友。
后来这位老师在小佳的学生报告手册里这样写到：风没有方向，不能决定往哪吹，而你就是个追风的男孩，跑到哪里都是对的。
电影《克里斯托弗 · 罗宾》
图片来源：电影截图
暗中守护这颗种子发芽的还有小佳的母亲，对于儿子身体上的缺陷，母亲似乎都「看不见」。考试不及格，母亲从来不提小佳手的问题，只说一句「比上次退步了」，就把名签好了。小佳腿脚不好，但母亲依旧让小佳自己学踩单车去学校，还说「学好了，就带他去厦门」。
但对于小佳感兴趣的事情，母亲似乎又都「看得见」。不同于其他小孩被严格限制看电视的时间，一到周末，小佳写完作业就蹲在电视前，从上午八九点看到下午五六点，完全没人管。
甚至有一次，小佳怂恿母亲换个新电视，「晚上你就可以躺着看电视，哇～多舒服啊！」小佳将新彩电的好处描述得绘声绘色，没想到，母亲还真采纳了小佳的建议，将新电视搬回了家。后来睡觉时，母亲坐在床上追剧，小佳就躲在被子里偷听。
电影《麦兜：我和我的妈妈》
或许是这种「放养式」的教育方式，抑或是生命本身的韧劲，让小佳的好奇心肆意生长，让一颗种子悄悄发了芽。直到去年媒体采访时，小佳才知道这么多年母亲的真实想法——
「我儿子再怎么样，在我们的心中，他就是正常人。」
人生下半场：那就尽情笑吧！
大学毕业后，小佳做过销售、设计助理、文案策划、新媒体运营等工作，2020 年初，因为一次公司年会，小佳首次接触到脱口秀。
之后的事情发展，超出所有人的预期，这个连话都说不清的人居然「all in」了自己的「劣势」。2020 年底，小佳辞掉了那份薪水还不错的工作，决定成为一名全职脱口秀演员。
这个决定让他不得不面对从小到大最害怕的事情，被人审视——
「他们是不是在下面议论我？」
「他们是不是看不起我？」
「他们是不是讨厌我？」
小佳在背文稿
图片来源：节目截图
这些想法不可遏制地在小佳脑海里循环播放，但当他给自己打气讲完第一个段子时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。台下迸发出的掌声，让他感觉到「正确」和「安全」。他被舞台接纳了。
他突然想起在《笑果训练营》，不自信的他曾磕磕巴巴地向李诞提问——
「老师，你好，不好意思，我讲话就是这样，我想问的是，怎样才是讲脱口秀的风格？」
李诞愣住了，回答说——
「你这样讲话就是你的风格。」
一颗悬着的心似乎被一点点托住，小佳开始学着接纳自己。2021 年小佳站上《脱口秀大会第四季》的舞台。这是他第一次站上这么大的舞台。面对来自全国各地观众的「审视」，他说——
「其他演员老觉得，我比他们好笑，因为他们太普通了，我也不是想展示这种身体残缺带来的优越感的。」
小佳在脱口秀大会第四季
等到 2024 年，在讲脱口秀的第四年，小佳站在舞台上从容不迫地讲起自己的少年时期，他说——
「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，我还会这样选，我还会告诉我的高中班主任，我承认了，纸是包不住火的，因为那个少年已经火了。」
那一刻，小佳似乎在向那位老师证明自己，实际上他在向多年前的自己喊话、向那位因被戳穿是「disabled」而面红耳赤的少年喊话——
「小佳！我知道，你很辛苦！但比起一直伪装做别人，不如坦荡做自己吧！纸是包不住火的，那就不包了吧！」
与其说，脱口秀是讲给观众听的，不如说，它首要是讲给自己的。对于小佳来说，讲脱口秀，就是一个自我和解的过程。
后来看到脱口秀演员们有时会模仿自己，小佳干脆办了一场好玩的「小佳模仿大赛」，邀请朋友们模仿自己平时说话、做动作。一位网友看完视频留言「铁生守门」故事中的名句——
「他们没把我当残疾人，也没把我当人。」
小佳自己创办的模仿大赛
2024 年，小佳向话剧发起挑战，在话剧《生之代价》中饰演一名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年轻博士约翰。排练之初，台词一遍遍折磨他，他的耳边不断响起导演的声音：「听不清楚，再来！」「听不清楚，再来！」「听不清楚，再来！」
小佳在话剧《生之代价》中的演绎
图片来源：话剧剧照
小佳屡屡崩溃，几次都在想要毁约的边缘徘徊，但还是咬牙坚持下来。20 多天后，小佳发现自己的台词进步飞速，这时他才明白，对抗是会让人难受，但也会让他走得更好一点。
他在书里这样写到——
「我想我好像做到了，在剧场斑驳的光影里，我头一次觉得这一路走得不快不慢，刚刚好。所有的工作经历都早已荡漾在基因里，它让我从容。」
尾声
截止至去年 6 月，小佳第一个个人脱口秀《反正》专场完成了 29 城 51 场演出。在演出现场，常常有和他类似的残疾人士过来观看，有坐轮椅的、有驻拐杖的、有断手臂的。
那是他觉得最有意义的时刻。
小佳脱口秀个人专场
图片来源：剧照
回忆起对他成长过程中影响最大的一点。他表示，自己已经记不得小时候父母是否带他求医问诊过，但上初中时，他曾主动要求母亲带他去医院看病。
「没有由头，就是突然有种自己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冲动。」
或许当时才十五六岁的他已经明白，身体缺陷并不可怕，而心理缺陷却是我们每个人一生要面对的课题。
采访结束后时，我问小佳——
「去年话剧能坚持下来的信念是什么？」
小佳爽朗地说——
「因为要赔很多钱！一看五十多万，算啦算啦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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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文献
[ 1 ] 赵燕潮 ." 中国残联发布我国最新残疾人口数据 ." 残疾人研究 .01 ( 2012 ) :11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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插图：见图注 | 封面图来源：受访者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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